宣纸上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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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傅抱石画作《丽人行》拍出1078万元；
2003年，傅抱石画作《毛泽东诗意山水册八开》拍出1980万元；
　　　　2006年，傅抱石画作《雨花台颂》在北京拍卖会上以4620万元成交；
　　　　2008年，傅抱石画作《琵琶行》在香港佳士得中国书画拍卖会上以7008万港元成交，并刷新了其作品全球拍卖纪录……
　　　　没有人怀疑，这些创下天价的作品是傅抱石遗作中的重音，那一幅幅恣意挥洒、酣畅淋漓的水墨，传递给世人的是画家呕心沥血数十载铸就的黄钟大吕。
　　　　也许上海虹桥机场大厅里的巨幅国画谈笑间已胸有成竹，然而这次傅抱石未能再现昔日人民大会堂里《江山如此多娇》的辉煌，生命之歌戛然而止，留给后人的是深深的遗憾。左手握杯，右手执笔的场景也就此成为永远的回忆。
　　　　新中国成立10周年，举国上下步入兴奋与自豪的光晕中。当绘制巨幅国画成为一项政治任务，特殊的时机恰好成了引燃画家创作灵感的导火线。傅抱石与关山月，两位大师联袂出手，夜以继日，挥舞画笔，终于赶在国庆之前完成了现代绘画史上气势如虹的交响乐章。我想，那一刻，傅抱石握着画笔的右手，许是久久定格于长城和红日前，心潮起伏宛如奔腾不息的大河吧？关于这次作画，傅抱石后来写道：“我们力求在画面上，把关山月的细致柔和的岭南风格，和我的奔放、深厚为一体，而又各具特色，必须画得笔墨淋漓，气势磅礴，绝不能有一点纤弱无力的表现。”（《北京作画记》）抱石个性中的豪爽因子伴随阵阵墨香，透过大气磅礴、苍茫雄浑的画面，向我们扑来。那些凝聚画家才情、禀赋的色块和墨线，仿佛一个漩涡，将我吸入其中，我听到抱石粗重的呼吸与爽朗的笑声，如椽大笔指点神州万里江山。
　　　　在洁白的宣纸上落墨，柔软的笔锋演化出万千气象，黑白博弈之间暗藏的玄机波涛汹涌。东京帝国美术学院教室里挑灯苦读的傅抱石，重庆沙坪坝金刚坡下以笔当枪的傅抱石，多瑙河畔挥毫泼墨的傅抱石，韶山、井冈山麓沉思默想的傅抱石，如饥似渴地汲取前人经验，然后在方寸之间纵横腾挪，创建一个个独放异彩的水墨世界。画作完成，题款落印的间隙，傅抱石会不会频频忆起求艺路上那些沟沟坎坎，还有无私帮助过自己的良师益友呢？
　　　　南昌城里平民棚户区内的“傅德泰修伞铺”，母亲油灯下苍老的背影在他心中刻下多少伤痕？瓷器店做学徒时，每天数十次背负沉重的樟木门板，给现在的他留下了轻微的驼背。求学省立第一师范期间，盛夏酷暑，汗流浃背地阅读古代画史画论，夜以继日地刻章。抗战期间，身居斗室四顾茫然，只有借酒浇淋胸中块垒……他更不会忘记的是：徐悲鸿教授南昌之行，沙海里发现珍珠，遂向时任江西省长熊式辉鼎力推荐，自己才得以在人声鼎沸的上海黄浦江边登上远赴日本的轮船。在东京帝国美术学院，幸运的他遇上治学严谨而又心地善良的导师金元省吾，正是在导师的帮助下，他这个来自异域的青年画家得以举办首个个展。留日期间，最为重要的是结识了郭沫若。彼时，因“四一二”政变而流亡日本的郭沫若，满腹经纶却难展救国之志的郭沫若，临窗嗟叹之时碰上聪颖好学豪爽洒脱的同胞，一定有惺惺相惜之感吧？抗战爆发后，正是任职于国民革命委员会政治部的郭沫若将他招致麾下，随后迁居重庆，才得以在纷乱的时局中觅得一块栖息之地，也正是卜居重庆的几年间，他才情迸发，迎来平生创作第一个高峰。《屈子行吟图》，借情有独钟的战国诗人屈原，袒露一片爱国之心。《丽人行》，借杨贵妃家族三月三外出郊游的盛况，暗讽当时腐朽没落的国民党政权。
　　　　读傅抱石的画，总能感觉一股浩荡之气扑面而来，淋漓水墨的表象之下激情暗涌。我想，这与画家胸中时刻翻卷的对自然的大爱，对人间的大爱是紧密相连，须臾相通的。从浩如烟海的绘画典籍中汲取养分，继承古人章法却并不拘泥窠臼，加上真山真水的体察，化万物于一心，下笔自然奔放自如。可以想见，丰富的古典文化累积和深厚的绘画理论素养是傅抱石下笔潇洒，纵横开阖的重要支撑，佐以其天性中豪爽因子，作品则气象万千，韵味无穷。富有意味的是，据傅抱石女儿傅益瑶回忆，生活中的傅抱石可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感情细腻之人。“父亲有个自定的规矩：如果不是出差在外，一定给母亲做寿，买东西，然后给母亲画张画，而他自己从来不做寿。”“母亲是父亲心里的第一人，只要一出门，就开始给母亲写信……在与江苏画家作两万三千里旅行写生时，也是日日或隔日写信。当时同去的年轻画家中有一新婚者，也只写了十来封，父亲却写了三四十封，让同行者唏嘘不已。”“他们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记得父亲住在楼上，母亲住在楼下，常常晚上，母亲总要端一杯茶送父亲上楼睡觉，过一会儿，父亲送母亲下楼来，可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地，母亲又把父亲送上去了，他们常常这样楼上楼下送来送去……”“南京夏天特别闷热，我们全家在院子里乘凉，母亲常常穿一套半新不旧的黑绸衫裤，睡在小竹床上，父亲就坐在母亲身边，手里拍着扇子，两人一边说着话，父亲一边帮母亲捶腰，往往捶到深夜直到母亲睡熟。”（《我的父亲傅抱石》）。或许难以将如此情感细腻的形象与傅抱石那些大开大合、气势恢宏的画作联系在一起，然而，他们恰恰统一在一个人身上。没有源自心底的丝丝缕缕纯真的爱作为动力，又怎能表现斑斓迷离外部世界的万一呢？
　　　　酒在傅抱石生命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人所共知的事例是：在与岭南画家关山月创作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时，因为没有酒，傅抱石只好“罢工”。后为了按期完成任务，傅抱石致信周恩来总理，总理深谙艺术家的个性化需求，当即派人买了一些茅台酒送去。二人完成画作离开饭店时，服务员在傅抱石的床底下清理出四十多个空酒瓶！酒能唤起大脑的兴奋，调动人的情绪，作为艺术创作的媒介，将人带入现实与幻觉的边缘，往往触发艺术家的灵感。
　　　　艺术创作与酒的佳话比比皆是。杜甫《饮中八仙歌》写道：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诗人的狂放不羁跃然纸上。《旧唐书》载：吴郡张旭善草书，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唐代书家怀素，醉书狂草，曰：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清代书画家郑板桥好酒，其《自遣》诗云：看月不妨人去尽，对花只恨酒未迟。笑他缣素求书辈，又要先生烂醉时。想要求我的作品吗，先得陪我喝上几碗酒。
　　傅抱石善饮，酒精在血液里穿行，情绪和思维便进入高度活跃的状态，手中画笔自然激情勃发。酒喝多了容易上瘾，久而久之，作画时便再也离不开杯中物了。但是，酒喝多了对身体的损伤也越来越大，傅抱石曾说：“昔陈老莲、高凤翰、许友介……诸大师，均毁于酒；而我过去最敬佩的日本近代画家幸梅岭，桥本关雪……也毁于酒。”可见，他对酒有清醒的认识。但是世间很多事又是非常矛盾的——“此病渐深，每当忙乱、兴奋、紧张……非此不可。特别执笔在手。左手握玻璃杯，右手才能落纸。”没有酒便无法创作，对艺术家来说，不进行创作他的生命之灯又如何燃烧？或许，神奇的艺术世界原本就充满悖论，毁灭与创造总是相生相随？
　　　　来自大地深处的粮食酿造了醇香的美酒，喂养了画坛巨子的灵魂。如今斯人已逝，留下这些宣纸上的交响乐章，供我们在这现实与虚幻交相辉映的世界里徜徉、留恋，领悟宏阔的大美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