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之手

burning，

小区大门朝东，紧挨一条南北走向的浅浅小路，纵深大概有一百米的样子，在时光的敲打之下早已斑痕点点。小路与楼栋间，是一片狭长的空地，它们一开始就是不同道路切割的产物，如箱底的暗格，被每一栋楼顺带捕捉。
　　搬到这个小区之后两年，这片空地依然闲置，但却并不空落，草根与碎屑，宠物粪便与塑料垃圾，长时期占地为王，即使每周一次的卫生扫除活动也很难将其撼动。
　　闺女上幼儿园时，有一天突发奇想，要在这片暂时无人理会的空地上开发出一片菜地来。说干就干，找来铁锨和耙子，翻掘和平整地面，从中掏出不少砖块和碎石，另有锈迹斑斑的铁钉也被我筛选出来，估计是当年盖楼时，诸多建筑垃圾顺道填埋在这里，虽表面有杂草和土质，可稍微向下扒拉则内容不堪。女儿骑着她的小自行车在小马路上荡漾，我呢，则专心于整理，大概花了一天的时间，方才初步完工。后来，将掏出的砖块码在菜地南头，又从冬青丛中扯出些带着根须的苗子，栽种在紧靠小路的菜地边沿，如此这般，一块相对封闭的菜地落定下来，接下来就是浇水和种菜了。好在岳父给我提供了多种菜籽，种菜毕竟不是设什么高度复杂的活计，三下五除二地就侍弄完了。
　　还没等到我种下的菜籽发芽，南头的砖墙却三番五次地被人推倒在地，问询对面小卖部的阿姨，原来是附近小学的几个学生，放学后经过这里，看见一堵砖墙，飞脚便踹，并连续出击，直到砖墙彻底散落方才罢手。听完她的复述，我只能苦笑着摇摇头，之后低头将菜地上砖块一一拾起，并重新码好。如此反复几次，经过月余，砖墙之事总算平静下来。
　　夏天到了，西红柿、丝瓜、豆角、南瓜、葫芦等菜苗皆已茁壮，一长溜的冬青也大部存活。看到这个势头，我从四周搜罗了些枯树枝，制作成棍子，在菜地上搭建成架。这些架子仅仅保存了两天，两天后的清晨，路过的时候兀然发现，这些架子竟然全部消失，如一场进入城市的大雪，全部融化成水，通过下水道，蒸发得无影无踪。傍晚回来后，又下了番功夫，搜集些树枝棍子，将架子重新搭好。和砖墙之事不同的是，这一次到底是哪只手将架子抽空，我却一无所知，当然，我也根本没有办法知道。
　　最大的一棵西红柿挂了果，顿有惊喜之感，领着闺女去看了几次，并悉心地为之浇水，可惜的是刚过了一周，这几个尚青的西红柿又一次难逃失踪的命运。
　　几年下来，我在这块菜地上种了一茬一茬的菜，菜地虽小，但与其相关的看见和发现，思绪和片断却不少。比如每每大风过后，便会有成群的塑料袋子飘落进来，如果我不去捡拾的话，是不会有人去伸手的，哪怕是那些专门负责打扫这一块街区的人们；比如早晨路过菜地的时候，常常发现，某一枝冬青伤痕累累匍匐在地，旁边是一双清晰可辨的脚印，我知道，这是有人深夜来此方便所留下的物证；再比如，菜地里结出的丝瓜、南瓜，尚粉嫩的时候就开始玩起了失踪。以上这些，皆不足以在我的内心投下波澜，不过有一件事确实让我莫名很久，经过如下：仲夏之际，挨着墙根的一排丝瓜长势喜人，沿着架子攀爬的枝蔓纷纷开出黄花，并开始结出一些细嫩的丝瓜，当时路过，心里就开始种下了期待，可是几天过去了，再去探视，竟然毫无动静，丝瓜秧也有了萎缩的迹象，于是猜测或许是源于缺水之故，等到进菜地浇水，翻弄丝瓜秧根部的时候，才发现问题之所在，原来是丝瓜藤的底部被人用刀片类的利器齐刷刷地割断。如果是一根，尚可归入非人为因素，遗憾的是，我种下的可是一排丝瓜秧苗，眼看就有了收获，这几刀下去，彻底断了我的念想。事后思索，假如这件事是某个调皮的孩子所为，我还不至于心神不定，并心生颤栗之感。然而将证据的链条加以汇总，此事指向某个成人基本上确定无疑。
　　就人心的层面来说，贪点小便宜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私欲的满足是人的自然属性，一切组织架构和社会体制的设定皆必须要考虑这个前提的存在，怎么样合理地释放人们的这种自然欲望，同时又要限定它，这是好的社会体制应该考虑的问题，和我这块小小的菜地关系不大。冲动之下，毁坏一些现成之物，这也可以接受，人心和历史一样，都是在犯错和纠错间，退一步进两步式地缓慢前行，一个人只要活的足够长，终究会懂得面对冲动如何自我遏制。而遭遇割断丝瓜藤这样的行为，我之所以会有颤栗之感，是因为这件事从本质上应归于损人不利己的范畴，一个人，一旦进化到理性地做出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就会成为一块最顽固的石头，对于这块石头，这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也难以化之，无论是情感、人伦、体制等等，皆难以加以招安。
　　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中讲到的一件趣事，他说有两个人，其中一位希望天下人都死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位漂亮姑娘，还有一个卖大饼的；另一位则没有恨尽所有人的意思，他的想法是于秋天薄暮，一边吐半口鲜血，一边由侍儿扶着，恹恹地出得阶前去看秋海棠。鲁迅先生讲这个典故的本意，是要区分人们对待世界的两种基本态度—实利地和审美地。不过，今天当我重新温习这个故事的时候，心头却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却又说不出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