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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否更好?坦白讲,这样无解的大问由腾讯《大家》主题沙龙提出那刻,我觉得它很空泛。今人预计来日,往往易陷入“焉能使我心,皎皎远忧疑”的情绪。然而那些忧虑怀疑,与正身处的现实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悲观主义者如我,会觉眼下这时代已够复杂难解,及至未来,实在不敢多想,主观上就抗拒这种想象先行的大命题。
然后的一周,我在台湾。感念这一周,馈赠予我一个答案——关于“明天会否更好”?
到台北时,太阳花正绽放得如火如荼,标示出台湾学生誓要把阳光带入“服贸”审议过程的决心。那些大是大非的“服贸”利弊得失在此不再赘述。实际上,当你作为一个不预设任何政治立场、主张与偏见的个人,一个不被任何意识形态所裹挟的个体,从而做回你自己时——深夜站在中山南路或青岛东路上的你,会选择相信你所看到的。而你看到的,全都是细节,没有大话语大论述,甚至没有想象中的激烈澎湃。那就是我对这场台湾20年来最大规模学运的第一印象。
我不只看到学生在运动抗争,更看到他们以各司其职的有序和贴心入微的体谅,在背后赋予同伴巨大力量。从济南路开始环绕立法院的每段路上,都有学生义工在负责发放食物、雨衣、瓶装水,另一些则在默默进行垃圾分类、回收与处理。一只摆满手机的纸箱和几张年轻脸孔,组成给手机提供充电服务的临时充电站。席地而坐的学生中间,一对清秀的男生手举“辛苦了!免费按摩!”的标牌。而绕过立法院围墙外,由医学院学生组成的临时医疗队,正在默默为议场内外人士提供支援。
凌晨过后,领取了睡袋与塑料地垫的学生在青岛东路安静找到一个自己过夜的位置,然后坐下来静坐、聊天、阅读、或与身边素不相识的人交换看法。有人疲累不支渐渐睡去,有人在地气冰凉的马路上睁大眼,静静守候天光。那晚,我望着竖在一顶小帐篷外用黑底黄字书写的“程序正义”banner,懂得了甘愿把青春留守在这条深夜道路上的学生,在为他们的台湾付诸一场多值得的等候:等候政府正视“先立法再审查”的诉求、等候“事前监督事后审议”的正当程序,等候公民能够参与信息能够公开。
如果说我从书本与文献中所认识到的台湾,仍处于并不成熟的民主阶段,那么我所目睹与感受到的台湾,却让我相信它在未来会拥有正常化的、健全的、监督机制成熟的民主。以聚集约五十万人的3月30日凯道静坐为例,这场规模空前的抗议行动中所展现出的高度有序与强大动能,足以刷新一个局外人的所有台湾想象。 当你置身于凯道高举右手的层层人海中,被那“退回服贸、捍卫民主”的声浪铺天盖地如潮水般裹挟时,当你看到身前左右一张张纯净脸庞上写满的坚定不疑时,你非此即彼的意识形态判断会轰然坍塌,从而本能地想放下傲慢,去尝试理解这巨大能量的来龙去脉,理解他们对宪政程序和民主价值为何誓守。学生运动的纯净,强化了这份身在现场而被感染的本能,而这本能,也正源于“民主”原生的、穿透人心的强韧力量。
然后天色沉落,你亲眼目睹这场抗议怎样和平落幕,不到半小时内,汹涌难挡的人潮就平和有序迅速撤清。沿途一路都有学生手捧大塑料袋回收垃圾,提醒大家确保道路清洁。几十万人一晃眼散去,整条凯道上连星星点点都未遗下。台湾的新世代在那一天,以高度自律的公民素养,创造和展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历史。而我眼前也蓦然再度跳出那条一度觉得空泛的设问:明天会否更好?
至少在台湾,我们能期许一个肯定的答案。
一位已经毕业开始工作的台湾女孩告诉我,“太阳花学运”全程20多天里,她每天下班后都会去一趟立法院。“如果哪天不去,就会不放心,总担心会发生什么。”——“不放心”这几个字让我怦然惊动。事实上,正是台湾新世代在这场运动中充分表达出的对服贸“轻率的审查程序”的不放心,令他们的上个世代终于能够“放心”。引用作家黄春明的表述:“就如同发现台湾又能自生抗体,因而给生命带来了希望。”
是这场运动,创造出了“学运新世代”的称谓。而这世代有怎样的构成呢?他们平均为80后的研究所学生乃至90后的大学生,大龄些的也才初入社会不久。台湾之内,主流观念惯于给他们套上“草莓族”的脆弱标签,以一种缺乏信任的批评态度去审度他们的言行,认为新一代年轻人不够自律、娇生惯养、毫无社会责任感更对政治冷感漠视。而相比经历过台湾历史转型时刻的上个世代(现年四五十岁以上),新世代尚未对台湾的命运作出真正参与,势必承受上一辈所投射出的怀疑目光:这些从小长在温室的年轻人,有能力承担这座岛屿的未来吗?至于台湾之外,小清新小确幸,则一直是外人对台湾年轻世代的呆板想象:台湾式青春,仿佛都是从那些青春电影里走出来的文艺柔软。
是太阳花学运,彻底改变了这种对新世代的理解不足。
对于以青春期见证党外运动发展过程的上个世代台湾人而言,“太阳花”完全超越了他们自身对抗争经验的理解。相比他们那个凭一腔勇武走上街头的时代,今天的年轻人勇有过之,却不再莽撞——非暴力抗争是理性敦促立法的行动原则。而这些学生从反应的敏锐、诉求的明确、有条不紊的组织能力、到人力架构、指挥疏通、纪律与决策、方式方法、直到对目标的清晰思考,方方面面无一不令上一辈刮目相看。再加上互联网行动在其中发挥的集结作用,新世代摸索出的是一种属于他们自己的抗争形式。
而旧世代与新世代之间,也透过这场运动,实现了一种彼此欣赏和对传承民主价值的无形承诺。在立法院现场,你会看到举着banner来声援子女表达支持的妈妈,你看到那些父母眼里的光:他们为他们的孩子所作出的选择与表态而骄傲。因为他们终于知道,台湾能被“放心”地交付给下一代去承担,去勾勒出属于新世代的民主蓝图——岛屿天光,莫过如此。
黄春明曾提到,从民主教育的观点来看,这场学运是台湾未来的希望——民主教育的成果展现,其实也令整整上个世代深感欣慰。“学运新世代”不曾经历威权时代的阴影,便不必背负他们曾有的历史包袱,更不会被困缚在蓝绿之争的狭隘视野中。更重要的是,这个新世代的成长过程里,再不必承受上个世代所饱尝的畸形教育之苦。一位台湾朋友曾对我说:“其实,我们这一代人真该向政府索偿。”为什么?
“小的时候,这个政府在课本上教育你、要你牢牢记住:大陆是敌,是不共戴天之仇。可你半生还没走完,今天这个政府又来告诉你,要和大陆开放所有合作通路,要签服贸,给你30秒钟,你就必须点头接受……”
我不知,这样绝然矛盾的自我分裂,有多痛彻心肺。但我知道,能让那上个世代台湾人释怀的,是青年世代终于不必再把灵魂劈成南辕北辙的两半,不必再对政治残有恐惧抑或无所适从。所以接受公民教育成长起来的这个“学运新世代”,可以毫无避忌追寻他们所渴望的成熟、健康、良性的民主政治。对于他们的台湾,他们没有漠视和偏颇,有的是和上个世代同样深厚的爱与眷恋,和更不受掣肘的行动空间与更平和、理性、开放的论述空间。
“草莓族”的批判框架大概会自此过时,世代差异因一场运动中的相互理解而淡化,逐渐消弭,所以我知,台湾的明天会更好。
而身在岛外的我们,或许也该放下那种陈旧的“小清新”视角去“看见台湾”。如果你认同台湾的善与美,认同台湾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就一定懂得,他们的个性中有温柔,更有一种可贵的强硬。仿佛我在“太阳花”学运现场最念念不忘的一条banner所写:“最温柔的强硬是坚持”。他们在坚持去爱,而让我们学会坚持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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