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愿望

yao2347

从小胸无大志，认真追究起来，于电影公司上班期间，因缘际会在媒体开了专栏，但我唯一动念的“志愿”，是做诗人。好不容易写电影写出一点小名气，受到出版社青睐，端出第一本“诗集”，却被那赫赫有名的总编辑软软地打回票：“文笔不错，写什么都好，千万别给我们诗集，肯定赔钱。我答应你，写散文，甚至小说，我一定出版。”

有回，文艺圈大队人马去诗人罗门家串门子，我心中忐忑地端出厚厚一叠诗文，没寄望任何人的“青睐”，只要有人愿意拿来瞄一眼也好，那种渴望交流的心情，像个刚毕业的小女孩，然其实，我已工作多年，坐高位拿高薪甚至经营管理过设计公司。一阵吃喝过后，也没注意是否有人认真阅读，似乎是主人留下了我的作品。

多年以后，刚走进艺文圈圣地的紫藤庐茶馆，迎面撞见罗门，便打个招呼，他不记得我是谁，仍礼貌地告知：“抱歉！我赶时间，里面一堆人等我，你今年几岁了？还在写作吗？”我刚满四十岁，正在流泄般的状态。“啊！别停下来，这是最好的年纪，接着写，接着写，我想起来了，你那句‘叶尖滴落……’写得真好，好诗！”他完整地背出了我写的诗，连我自己都早已忘得干干净净。我们站着聊了一个钟头，因为诗，他忘记里面有大群人在等他开会。

这一个小时，对我意义重大。

因为诗，我又陷入了写小说的漩涡里。好友们说我下笔太浓，多灌点水，否则阅读起来辛苦。这水，一浇灌下去，就变成了折磨人的小说。尤其是读了Alessandro Baricco 的《海洋，海》，那年我在博客来网络书店当执行顾问， 负责整合书籍资料成为网络学校的Open Find，同时规划电影馆。但因后台技术无法支援，百货公司型的网络校园，一直无法运作，而我成为全公司最能扫描书籍的机器人，商品部每天堆在我桌上的书高达二三十本，我不但要看完，每本还得写五十字以上的评论。而我忍不住为《海洋，海》多写了几个字，商品部主管走到我面前，拿着书似笑非笑地说：“你很喜欢这本书啊？”“有这么明显吗？”“我告诉你，这本书不会卖。”我也报以皮笑肉不笑。一年后，这本书热卖。

这是本句句是诗的小说，翻译非常精彩。作者与翻译翁德明同时是高手，这在出版界，几乎是奇迹。

紧接着，那本该死的《香水》，几乎让我陷入绝境。徐泗金，这从未以真面目示人的作家，像个轰炸机般，粉碎了我的小说梦，想要超越这样的作家，只能寄望于下辈子。我深受打击，却也莫名狂喜，这复杂的心境，很难描述。

中学时期，流行各种诺贝尔奖得主的系列小说，每年获奖者一公布，大街小巷都是这人的作品，我们那个没有网络与无线电视的年代，人人都啃得烂熟。但我从未曾像读了Umberto Eco《玫瑰的名字》那样自惭形秽，或像读完《香水》后崩溃得封笔几个月。

当然，我还是莫名其妙地在不知觉间，因为周游列国，而写下乱七八糟的三十多本书，其中还被迫翻译了几本散文与小说。其实，我虽写作多年，第一本出版品却是翻译，若非热血地疯狂崇拜先师听列诺布，恐怕不会有勇气翻译他老人家的著作。那年他在长途电话中跟我说：“你唯一需要的，是自信。我相信你，但你必须相信自己，有一天，你要写出自己的作品。”我泪流满面地挂上电话，却并未真的听懂了，直到多年以后。

有时受访，偶而被问到：“你是什么时候立志当作家的？”啊！这该怎么回答？我能说自己“从未立志当作家吗？”我却出版了这么多书，浪费好多的纸张，怎么说得出口？

受邀在《大家》写专栏以后，几乎每天只要有机会，便尽量看完两岸三地作家们的随笔，有时忙不过来，隔几天再回头慢慢看，等车看，吃饭看，上厕所也看，躺床上等睡着，更会耷拉着眼皮看。越看越让人好奇心大增，如果说，深受启发，其实也不夸张，内容横跨度非常广，而许多人的笔锋，狠毒又辛辣，这些语境，令人大开眼界，更叫人进入好几度空间“深思”。

阅读的乐趣，恍惚间被找了回来。我喜欢那字里行间的想象，那是个无人拦阻的世界，即便是有人互相轰炸，甚至恶言相向。

是的，再南辕北辙的论调与见解，透过文字，都可以疯狂地对立，却各自鲜明地存在着。再遥远的过去，也会被人挖掘出来，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仿若那古老的灵魂死而复生，活蹦乱跳地在眼前口沫横飞。他们从未死去，而我们透过网络，任意穿越时空，与任何人相遇。

这几乎走了一半的路程，距离我们当初在博客来网络书店讨论的“玻璃珠游戏”，赫尔曼·黑塞的完人教育世界，似乎已不远。

只要愿意，透过这思想流经之地，你是学生，同时也是老师，然后，我们都各自随意地进进出出，自己与大家的“脑海”中。于是，我是否能成为想象中的“作家”，不再恼人，有机会分享，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