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人读书：第一只布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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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英文词典》从《第一只布谷》选用例句，引文之前交代是1978年。几年前买到原书，才知道那是重印的日期。《第一只布谷》初版是1976年，比《第二只布谷》早七年。

两本书取材的年代，都是1900年至1975年，出版的时候，信的作者和当初的读者很多都还在世，故事重温，会产生别人没有的见解和乐趣。《泰晤士报》在这七十五年间刊登的读者来信大约三十万封。同期收到的读者来信大约七八百万封。这是从《第一只布谷》的序和引言里知道的。引言里还说，收入书里的信，全部依照原样，不加改动。决定去取，并不参考重大历史事件，因为这些事件的细节，读者尽可以到其他的书里去找。选择的唯一标准，是“readability”。以我的理解，这个词在此处的意思是“言之有物、言之有味”。初读的时候夹了一些纸条子当记号，这回再次翻看，就循着纸条子走。有几张条子上说，分见于两书的信，有些可以比照而观。譬如下面这几封，都是对英国的工会运动不表同情。

一

一封见于《第一只布谷》，日期是1920年5月17日，写信的是希斯尔（Thistle）先生，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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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在的地区隶属汉普郡，我是地区住房委员会的成员，因而关注住房问题。我认得一位营造商，他近来承建两三所小型住宅。一两天前，我向他请教，一座房子的成本，几成用于雇工，几成用于建材？两项开销跟战前相比有无异同？他跟我说的情况，每一个营造商都熟悉，然而贵报的读者大多恐怕是前所未闻，因此不妨公布，以利众人。总成本中，雇工开销占38%，建材占62%。战前，我这位朋友所雇的瓦匠平均每人每天砌砖750块，如果计件付酬，一天可砌1000块到1200块。现在，他们砌砖的平均速度是每人每天300块。其他工种如木工、管道、油漆、瓷砖等等，工作效率下降的幅度，与瓦匠相仿。这也就是说，现在工人的工作量是战前的五分之二。假设一座小型住宅的造价是1000镑，雇工的开销就是380镑；如果现在的工人以战前的效率工作，这笔开销就可以减至150镑上下，降低230镑的成本，而用于生产建材的雇工成本，也会以相同的比例降低。建材的价格，跟战前相比，升幅如下：砖，160%；用作梁、檩和地板的木料、地砖、瓷砖，300%；用作吊顶和隔断墙的板材，500%；玻璃，200%；水泥，175%；砂石，115%；金属管道，500%；工资，200%。工人每周的劳动时间，1914年8月份是56.5小时，现在是44小时。

工人的劳动时间比过去少得多，原因何在？他们是否因为工作轻松，就变得更好？更愉快？这些且不去问。明摆着的事实，是住房委员会必须为不愿意工作的工人造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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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自19世纪末开始，由政府拨款建造公房，廉价出租，旨在缓解城市劳工聚居地的拥挤、污秽，以及连带的社会和治安问题。信中所说的“地方住房委员会”是战前已有，还是战后新设，无从得知。但是“一战”确实给公房建设带来了急转直下的变化。战争期间，征兵部门在城市入伍的青年中查出了种种的疾病，都和贫民窟的居住条件有关。新兵体检的标准分为A、B、C三等，每等又分为1、2、3三级。“A1的体质不可能来自C3的居住条件”就成了标榜城市改造、清除贫民窟的口号。1919年，议会通过“城市规划和住房法”，资助地方政府建造廉租公房，计划在3年内造50万所。信的最后一句说“为不愿意工作的工人造房子”应该是指此而言。

“不愿意工作的工人”是组织起来的工人。“一战”给英国带来的另一个变化，是工会的发展和普及。缩短劳动时间、减轻劳动强度、增加劳动报酬，是组织工会和参加工会的当然目的。希斯尔先生名前冠有“Reverend”，可知是神职，他质疑工作轻松是否能使工人变得更好、更愉快，大概与此有关。

再一封信见于《第二只布谷》，日期为1925年1月5日，写信的是特纳（Herbert Hall Turner）教授，缘由是之前见报的几封读者来信，书里有简短的说明：“卫生部属下的住房委员会主任声称，英国的瓦匠是世界上最棒的，他们的作业标准是每人每天砌砖500块。一位署名‘营造商’的读者来信，表示异议。他说，一个瓦匠如果为国争光，8小时可以砌砖2000块。不仅如此，有一个特别能干的，一小时里砌了809块。报社继而收到来信，说是还有一个更能干的。”

特纳教授并不教建筑，他是牛津大学的天文学家。但是关于瓦匠的日工作量，他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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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载读者来信，说一个瓦匠一小时砌砖879块，现场有专人观察。我于此有所不解，其他读者或许也有同感。我确信，这个瓦匠不可能在每个正常的工作日里都有如此创纪录的表现。我并且以为，他通常一整天所砌的砖不过是他一小时表演的几分之一。何以如此？我请教了我的朋友德劳尔（J. E. Drower）先生，他最近关于住房问题的文章见诸贵报，颇受关注。德劳尔先生的答复很值得一读，相信贵报愿意刊登。我已征得了他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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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德劳尔先生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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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瓦匠一小时砌砖879块，我以为完全可信。他的能力一定是超乎寻常，他的工作环境也一定超乎寻常，他一定享有工作上的一切便利，手边一定有一切要用的东西。他需要壮工打下手，这些壮工的工资会大大地抵消他比别人多砌的砖数所产生的利润。这不过是一场表演，由之不能导出任何的作业规律。工人不可能以这样的速度持续工作，就像短跑运动员不可能以每百码9.5秒的速度连跑6英里。

879块砖，连带灰泥，重量是3吨。瓦匠砌砖的时候必须移动这个重量：水平移动距离大约4英尺，垂直移动距离大约3英尺6英寸。仅此一项就要消耗极大的体力。战前，一个壮工用铁锹铲土，不须走动，一天铲两立方码就是公认的重活。壮工从事的是简单运动，瓦匠则不然：他得一手从垛里一块一块地拣砖，另一手把瓦刀在灰泥堆里掭满，然后摆砖，接缝，找平，找直，有时候还得把砖切断，以求整齐。一小时，879块砖，平均下来，每4.1秒就得砌一块。只有超常灵巧的人，才能如此高速地、合乎规格地完成任务。我说过，这只能叫做表演。这种表演，各行各业都有，没有一个行业可以按照这种表演制定作业规范。

关于工会规定的每人每天的砌砖数量，大家有一些误解。任何工程，无论大小，按理都有工会代表的监视，由他来决定工会认可的工作量。每天砌砖的数量依工程种类而有不同。最低的可以是300块，也可以比这高出很多，但是比照工人的实际能力，永远是偏低。眼下的情况，工人只要由工会代表监督，效率都很低。如果是一两个工人的零散小活，工会难得干涉，工人的效率要高得多，不加催促，不过度劳累，一天砌砖1000块并不少见。在令人怀念的过去，计件付酬，每天10小时工作，那时候公认的最大日工作量是1300块。我这里说的，都是一般难度的工程。工会关于工作量的限制，既不成文，也不严格，每个工程各自有其标准，全由工会代表说了算。如果工人对工会代表有所不满，他们会在工会的地区分会跟他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