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火相传

大風

相处过的朋友都清楚我是一个既挑食又很容易腻食的麻烦鬼。很多别人口里的人间美味，于我却是味同嚼蜡，有时干脆连尝试也拒绝了，因此在饭桌上，我常是一个败兴的人，所以每次如遇机会能躲过饭局，我心里就暗暗窃喜。但对水煮鸡蛋，我仿佛有一种天然的情结。二十多年了，一直对它不离不弃。我有一个怪癖，喜欢观摩鸡蛋在沸水里被煮熟的全过程，熟透之后立马捞上来，不等鸡蛋从高温下冷却，我就会伸手扒光蛋壳，继而狼吞虎咽下去。当然，一直以来，我都是小心掩藏着这一怪癖，因为我吃鸡蛋的样子咋一看俨然如一个刚从牢狱中释放出来的囚犯，确实很不雅。
　　实际上知道我这副吃像的只有我奶奶，当然我的这一怪癖也是我奶奶一手娇贯出来的。在煤气还没普及的时代，那时候农村挨家都有炉灶，奶奶那个年代的人几乎一生都是用柴火烧水做饭，炉灶旁是一个风箱，拉起风箱都使柴火越烧越旺。我喜欢坐在灶旁，帮奶奶拉风箱，后来时代进步了发明出来开关控制的催火器代替了手动的风箱，但我还是喜欢坐在奶奶身边，偶尔帮她添点柴。奶奶常以两个水煮鸡蛋犒赏我，每次我都要欢呼雀跃地围着炉灶打转，不时揭开锅盖看看里面的鸡蛋是否已经煮熟，看到鸡蛋在烧开的水里沸腾，我的眼里几乎饱满了虔诚的期待。当原先放入锅里的水被蒸发掉大半时，表明鸡蛋差不多已经煮熟。奶奶每次都要用水瓢把鸡蛋捞上来，然后加一瓢冷水想让鸡蛋冷却一会儿。但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马上吃掉鸡蛋，奶奶也总是抵不过我百般哀求。鸡蛋一到手，我就使用卵击石之术，把它们放在菜板上捻敲过一遍。这样，蛋壳就很顺利剥落。
　　长大后，我在外读书多年，后来又去了遥远的阿拉伯半岛工作。好多年，我都没有吃过奶奶亲手为我烧的水煮鸡蛋。直到去年年底，奶奶终于离开了人世，我陷入前所未有的悲伤。在最初的伤痛里，我未曾意识到我永远再无可能吃到奶奶为我煮的鸡蛋了。奶奶走后某一个夜晚，我突然很想念当年那两个鸡蛋的温暖。在迪拜公司提供的宿舍里，有卧室有客厅也有厨房。那晚我一个人在客厅里回味了很久，我力图追寻到奶奶当年留下的气息。我终于明白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里说过的话：味道是不能记忆的，只有你再一次身临其境闻到它时，你才能重温逝水年华里的一切，那个时候，整座记忆的大厦便会在你眼前轰然倒塌。
　　普鲁斯特在这里追忆的是他小时候吃过的一种小酥饼，赌物思情，难道他只是在怀念当年的小酥饼吗？生命中，总有一些人总有一些情让我们永远无法忘怀，在某个夜半时分追忆逝水年华，那些情总是丝丝入扣潜入我们的灵魂深处。
　　于是在那个寂静的深夜，我起身将自己锁在厨房，打开煤气烧开了半锅水，我没有用锅盖，因为我不忍错过鸡蛋在开水里沸腾的每一个瞬间，我倔强地认定每一个翻滚的气泡里都藏在奶奶的一丝气息。我像当年一样迫不及待地捣碎鸡蛋壳，想要马上吃掉它们。但是，我再也听不到某个声音提醒我说：当心烫手，慢点吃，当心噎着。
　　含着那半个鸡蛋，我终于哽咽不止，多年了，我又找到了当年的鸡蛋香，记忆里关于奶奶的点点滴滴终于将我淹没。泪水纵横，我又仿佛经历了一次爱的洗礼。在一个人的厨房里，也似乎庄严地在进行着一场关乎人间温暖的祭祀。在祈祷的祝福里，我也只能轻轻地对深爱我的奶奶说：今夜，你还来我的梦里吗？
　　我的奶奶不识字，如那个年代许多人的奶奶一样，一生劳苦操持。她没能教我识字，没有激励我活着要用激情拥抱梦想，也没有提醒我要如何提防人心的险恶。我的奶奶留给我的是两个鸡蛋的温暖，以及让我回味一生的善良气息。
　　我多想回到小时候，再帮奶奶拉一回风箱，添一堆柴火。如果几十年后，我有幸也能当上别人的奶奶，我也一定要为我的孙女燃一次炊火，煮两个鸡蛋，我想抱着她在膝头重温一次关于奶奶的故事。薪火相传，我只愿当年奶奶留给我的两个鸡蛋的温暖能够永流传。
　　如果万一我没有那么幸运可以见到我的孙女。我愿有更多的读者看到这篇文章，你或许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的奶奶是谁，但我相信你也如我一样感受到了那一丝人间温暖，那是天下的奶奶留给我们这些儿孙的，所以还是愿我们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