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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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或许我们都曾有过那样的时光，不算辜负，也不算幸福，只是不久之后想来，必得以“人生过处唯存悔”来开篇。
　　
　　日居月诸。当初升的朝日爬过带霜的檐角，月已遁入崦嵫，晴明的天空背后，潜藏着一个无以追寻的黯然背影，直到，落日侧倚稀疏的枝头，残月也斜挂天幕西陲，重新绽出一弯澄明的浅笑。当启明长庚与天狼在出日的光辉中渐渐隐没，下弦既死的精魄也溶蚀于冉冉的朝晖，直到皓月终夜长悬，自西而东掠过千家万户的窗棂，总有一束清光撩起轻帷的罅隙，轻吻那熟睡的睑睫，再愀然隐退于锦幄背后，直到，你幡然醒觉。那是梦境吗？还是他真的来过？
　　
　　杏雨青春木槿花，丹铅渌酒纵芳华。天雷一霎叱天涯。
　　
　　惕若迭声惊妄诞，潸然无语对乖差。迢迢暗夜绾青纱。
　　
　　二
　　
　　于是时间停伫，神至江海魏阙，碧落黄泉，哪一处时空里，此刻还在上演着从前。
　　
　　远望崇楼，听不得笑声语声，却见阒寂处晕染了簇簇黄驳的灯辉。支离的树影渐渐清晰，随西旋的落日攀上东厢的粉壁。斜枝花径，半掩着旧日的竹扉。
　　
　　似乎每个周六的午后，竹篱中都会晒出一称校服，随风闪烁出背后的校名，而此时光阴久逝，校服已不知去向，他的主人，也不知身在何方。
　　
　　我欣然于抬起头在疏篱侧畔见有熟悉的莞尔，熟悉的身影挥舞手臂叫我过去倾偈。
　　
　　那是你吗？
　　
　　暮色迫人，路已看不分明，一下踏在石板上，一下陷在泥土中，我只是茫然地跟定你。你始终兀自念着，我却全然不知你对我说了什么。是说天意精微，人道艰难，还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苦。我也全然听不出你的气韵，究竟是欢愉还是坦荡，是顾恋还是惘然……我只是担心，路那么长，而你的故事太短。
　　
　　我想拾起纸笔，在晦暗的时空阻隔你我之前描画出你的脸。如果记忆一定要随岁月湮灭，如果爱恋一定会随灵魂迁转，我便信赖眼前的楮墨，无论它深藏于川岗陵渚，千万年後，纵然我已化作尘埃，你的容颜却仍然鲜亮如今夕……
　　
　　然而，案头的书帙仍纷然掩抑，砚底的残墨却早已凝锁了芳菲。
　　
　　或者，唯有迫近的死亡，才能让人决意结束载沉载浮逡巡兜转，尽管仍然靠不了岸。
　　
　　三
　　
　　草木甲坼，鸟兽蛰惊。比春天更能唤醒万物的，自是对睡去便不复醒觉的恐惧。比这恐惧更为恐惧的，是不知何时便要睡去。
　　
　　病久不愈，我便日日侧卧床头，听着鹈鴃鸣唱春天的卒章，猜想着一夜条风吹彻，花径里便剩一番狼藉。红粉暗逐流水离去，刺桐花落尽，春色酣醉般酡然，柳桃深处，玉兰砌边有莺歌燕转……
　　
　　久病所想自是不同，往往涌起他生未卜此生休的悲哀。来世终属渺茫，今生自是越长越好。少年夭阏，未经世事，反倒是可以笑称一句“他看了一眼这个世界，觉得不喜欢，就回去了”。中岁殒身，或者最是凄凉，亲老无奉，子弱无依。当然，与世间的其他痛苦一样，也只是因为得不到、忘不了、放不下罢了——但谁又放得下呢……然而，如果生命戛然停留在一个绚烂的时刻，一个被多数人爱着、需要着的时刻，或许好过鹤发鸡皮，熬到“接于昼者，鲜逢旧识；覿于梦者，懽若平生”的岁暮晚景……
　　
　　但要如何选择呢。谁又能选择呢。你不能决定生命的长度，却可以令它无限短；你不能决定生命的厚度，却可以令它无限薄。原来，好事但凭命定，坏事莫非自取。
　　
　　那么，世人熙熙，竞将何往？
　　
　　四
　　
　　电话，召我回家。
　　
　　乡俗，初生婴儿的天资与履历，与她初生后第一个抱她的人有关。
　　
　　我满怀疑虑的抱过这个初临人世的生命，深深地恐惧于她的生命如我一样凝滞与坎坷。谛听她声嘶力竭的哭喊，不知那是对未知今生的恐惧，还是对前尘过往的留恋。试着触碰她的掌心，她忽然蜷曲四指，握紧我的指尖，瞬间，我仿佛觉到一丝刺痛渐渐向上攀援，肌肤随之开裂剥落，周身内外以破竹之势焕发出滴脆的如初生般的新颜。
　　
　　是的，是她的力量，她如此牢固有力，全然没有丝毫犹疑或无助。那是新生的力量，比宇宙间陈腐的一切都要硬净与坚决，所有的颓靡与消沉轰然涤荡，瓦解冰消。
　　
　　我瞬目再度俯视她，那张红彤彤吹弹即破的丑陋面颊，似乎已经光彩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