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你遗忘的忧伤，我追不上

红桃六

《一》

2010某个早上。
这些无奈久久都不能释 怀。
打开手机和朋友聊天，安小眠说尤遮快高考了，你得加油复习。哥 哥在网络的另一头忙着那些自认为有意义的事，我坐在床上吃着从楼下买来的零食，大口大口的。
然后用手机播放空间里的背景音乐，已经听过了许多次，还是轻易烙起感动。猛然间就想到了阔别的人，那是包含在声线的间隙里最容易遗忘的 人，足以震撼到让思绪重生。假似青春时构造的假山，即使爬到尽头视野也跟不上跃动到未知的肢体，并且久久地和骨骼对抗着。我期望的少年最终随着季节的平和 涌入人群里，当有一天想起身后的经历，去回望思维边缘的感性感知，终究没有把过去的经验放生到以后的岁月里。

于是很多时候那些声绪都戛然而止。

尤遮已经从这个城市脱离出去。阳光剧 烈照进来，我在破旧的巷道里找到一些碟片，老人的背影和落日的昏黄在那个下午开始刺进眼角，确切说我那个时候只是在中午才看到涌动的人群，有不错的音乐。 名字是：我真的受伤了。然后时间杂乱地令人慌乱，我给安小眠打电话，说周五我们可以去公园，顺便晚上随便找个网吧通宵，最终把漂浮的调子沉淀了下来后我开 始抽烟，在清澈的空气里念起阳灿忽然泪流满面。那一个日子确实情绪变化了好多次，连自己都怀疑光线的真实性，我在宿舍的单窗前看着窗外日渐复苏的城市和楼 层，视线变得麻木可憎。

存在于那些虚幻的情境里等待自己醒脱，在这些过程中不断有人以自己的步子踏入我们本陌生的圈子，并且总是张扬着用微笑代替所有情绪。很长 一段时间里迷恋上鬼故事，每次手机上都要下载几部，虽然看过以后对黑暗的惊惧度猛然会增加，同时对外界的敏感也开始提升到神经质的程度，这样的细弱也许是 一个弥补感官丧失的良好方式，只不过承受能力差的话肯定要闹出精神病了。安小眠在这样的青春寄居里自然成为一个典型的代表，沿袭许多人做过的看似是颓败、 另类的言行，其实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只是我们在某点上恰好刷新运承了他们的方式。并且乐此不疲，不知所谓，还想以我们的程序蒙蔽下去。

那时侯记忆里有些人的面孔忽然就慢慢清晰起来。

《二》

这年的春天应该来得很迟，至少我是这么感知的。老头子花圃里的花儿仍旧是干枯着的，萧条的枝干褪不掉干褶的黑色外皮，像那些个始终溃烂着 的伤口，连绵的阻隔着绿意的侵占。我住在这里，记住了五年来已变得硬邦邦的软泥。那些花种是否早已沉寂在绵长的时间里，像是忘记了自己本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一样，不苏醒，也不愿苏醒。

这是老头子去世后的第五个年头，我清楚地记得老头子走时家人的慌乱和悲痛。家人辗转了省内的各大医院，直到老头子被定为不可治愈。三个月 的挣扎挣不脱生命的凋落，白色的床单下罩着我曾经至亲的人。

他的身体安置在殡仪馆的三天，我没有 掉一滴泪珠子。玻璃床上躺着他，安静而慈祥。制冷器造出的冷气凝结成了霜，覆在玻璃围墙，像是里面的人仍在呼吸，呼出的气体漫湿了整座冰床。我把脸贴近玻 璃墙，耳朵紧紧地靠上，开始想念老头子曾经温暖的手掌。

印象中的自己是一个沉默寡言，晦涩到 连自己都感觉厌烦的女生，惟独肯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便是老头子。记忆中的小人跑着跑着就重重地摔在地上，裙兜里装着的糖粒一股脑儿散在地上，金色的光 透过细密树枝上的叶片落在粉嫩的带着些许红丝的小腿上，小人看了看散开的糖，又看了看磕破的小腿，用脏兮兮的小手按在伤口的四周，起身拍了拍被压到凌乱皱 褶的裙角，又蹲在地上去拾取一粒粒的糖果，水滴形状的糖粒散在软软的泥土上，翻进细小的蚂蚁穴里，小人等了又等，不见蚂蚁还回她的糖，太阳却已经一本正经 地躲在西边被染成了金黄色的云朵下。小人找到的糖粒少到可怜，撇撇嘴揉了揉蹲到发麻的脚踝后，回家。

那是17岁我唯一可以怀念的场景，那 时候老头子总是像动画片里的英雄一样带着满身的光芒出现在自己身旁。阳光开始分外明亮起来，他们说老头子享福去了，同时他找到了自己的天地，那里可以让他 安心甚至没有一切痛苦。然后我竟带着希冀相信了，在自己十几年的成长岁月里，老头子的形象一直像一面镜子提醒着我安慰着我。

《三》

  “出什么事了吗！”大概由于自己的样子太过狼狈，正在煮饭的姥姥放下汤勺急匆匆奔来。

  “没，只是摔倒了而已。”我咬紧 嘴唇，狠狠地警告自己要忍住。

  “都摔成这样了还没事！你这孩子……”边说着边拉开抽屉找碘酒和纱布。

  “疼就说啊！你这样子知道姥姥有 多心疼吗……”

  我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她是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喜欢听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暖暖的，像一小股棉线妥贴安稳地缝在一缎绸子上，像是本该的去 处，永远那样舒服。姥姥扶着我走到床边，为我处理伤口的却是老头子。我不晓得应该怎样形容这个怪诞，他边惊叫着“呦！我的大宝怎么啦！”边把我抱起来，很 是粗鲁地丢到床的最里面，姿势像是杀猪似的一手捏着棉签，一手举着碘酒瓶。

  “疼就说出来，我知道会很疼的， 受不了就哭出来哈！哭了就不疼了。”我看着老头子极小心地用棉签蘸了蘸碘酒，轻轻地涂抹在我的伤口上，最后用纱布一圈圈地缠好，再用剩余下的线条打了个漂 亮的白色蝴蝶结。

  “我不小心把糖果散在地上，现在只剩下二十三粒了……”我攥住手心里的糖粒盯着老头子眼睛里的那抹鹅黄，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我的傻大宝儿，糖算什么哇！老 头子给你买一大堆糖好不好啊？”他突然就笑了，宽厚而长了老茧的手掌抚在我小小的脑袋瓜上。

  “可那是别人给我的，很好吃的！ 我想带给你和姥姥……”嘴里不自觉的嗫嚅。

  “大宝乖哈！老头子给你样东 西。”他说着起身走回房间，我听到透过墙壁传来的他打开红木箱子的吱呀声。我想起妈妈说过，老头子的宝贝都藏在那只硕大的红木箱子里，可我知道，红木箱子 的里面有一只更小的黑色铁盒子，还有大把大把的糖果。当然，这是我和老头子的秘密，妈妈不知道。

  老头子表情诡异地走出屋子，朝我 勾勾指头，我走过去看到他摊开手掌里躺着的红色珠子。

  “宝儿，老头子跟你换，你把那二 十三粒糖给我，我就把这二十三颗珠子给你，你看好不？”而我却像被什么扎了一样大声嚷着“什么换不换的！本来就是给你的！”然后背过身子不理他。

  “宝儿乖…咱不换，是老头子给大 宝的，宝不气哈！来，老头子给宝戴上……”二十三颗红色珠子被红色带子穿成一串，扎在我的手腕，冰冰凉凉，像红色的小蛇吐着信子盘在那里，吸取着夏日的最 后一丝闷热 。我听到老头子的 声音“你可以把它们送给自己在乎的人。”

  第二天爸爸的同志接我回家，爸爸妈妈的家。眼尖的妈妈看到我手腕的红色珠子，兴奋地说着那是玛瑙。她知道 那珠子是老头子给我的，她知道老头子极喜爱玉器，所以这珠子自然是上乘的料子磨成的。

  “好好保管。”妈妈搓着手说。

  我把第一颗珠子摘下，挂在我家死掉的鹦鹉身上，黑色的 丝线，绿色的羽毛。那是养了八年的鹦鹉，它喜欢抢食我盘子里的新鲜水果，红色带钩的喙在盘子里啄了两下，水果就已是面目全非，而它仰着小脑袋眯着眼咋着 嘴，好不惬意，而它就死掉了。爸爸说它是老死的，可我不懂，老死是怎样的一个定义，因为它老了，所以死了吗？大概或许可能是这样，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我把 死掉的鹦鹉放进黑色的铁盒子里，就像老头子的那只一样，埋进楼下的草从里。

  我总计送出了八颗珠子，但是第八颗珠子被退了回来，原 因是我把第八颗珠子送给了死掉的罗汉鱼。罗汉鱼是因为保温箱坏掉，所以冻死在鱼缸里的。我透过鱼缸看着它静止不动，而后鱼鳍剧烈地摇摆，然后重重地沉在水 底，它身上的鳞片还一闪闪的发光，而它却再不能追捕四散逃逸的泥鳅鱼，再不能一口把它们吞下后嚣张地摆动华丽的鱼尾。我把它僵硬而又滑腻腻的身体捞出，从 它嘴巴里塞进一颗珠子。那天的晚餐是焖烧鲫鱼。我吃到了一颗圆圆的珠子，外地刚回来的舅妈把罗汉鱼当作了买来的食用鱼。后来的三天里，我难过着且恶心着。 难过着我吃了自己养的观赏鱼的肉，那么大，还那么肥；恶心着我吃了经过鱼肠过滤后的珠子。因此后来的一个月里，我坚持住在老头子家。

  老头子会打开收音机听评书，然后怪腔怪调地把里面的故 事讲给我听。天黑了，就坐在庭院里，一把折叠椅和放在小石桌上的老白干便是老头子的享受。我喜欢看落日的光照在老头子布满皱纹的脸上的样子，因为老头子总 会表情庄重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可我不知道，酒大伤身的道理。

  老头子得了胃癌。胃癌是一种病，而晚期却是一种好不了的病，我开始频繁地夺下老头子的酒杯，藏起他心爱 的老白干，看他生气地说着我不懂事，我却想笑。我不能再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欺骗自己，老头子他很好。黑夜里的灯光可恶的张扬，我收起了老头子所有的酒瓶，书 包变得鼓囊囊。

  八月的尾巴，老头子再次把我带进他的花圃，满园的月季花开得正旺。老头子笑了，他说明年它们还会在。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老头子 的声音变得苍老。

  车子驶过天桥，一盏盏顺着我的视线滑过眼角，我抱着老头子温热的手掌，一遍遍抚摸，不肯放掉。我怕老头子像那只鹦鹉和那条罗汉鱼一样 的离开我。可老头子闭着的眼没有睁开。

  我修剪老头子长长的指甲，他的手指修长，所以他才可以编出漂亮的捕蝶网，所以他抓得住白色的蝴蝶。

  老头子离开的那个晚上，我抓了满室的白色蝴蝶，看着白 色墙壁上，蝴蝶白色的挣扎。

  车子驶过天桥，一盏盏路灯的影子爬过我的眼角，我抱着老头子安静睡着的盒子，偷偷把剩余的十六颗珠子塞下。它们的归宿，除了那，无以 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