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告别，你是我回不去的原乡

红桃六

【壹】

   四月的春光，菲薄素淡，打在人的肌肤上，竟不觉一丝温暖。今年的春天还在和上个冬季争辩，暧昧纠结。乍暖还寒间，让人疑心天书是否都印错。
   走在这座陌生而熟悉的城市，路边毗邻而生的法桐，抽出嫩绿的枝叶，只是尚未覆盖整个枝头，看起来有些单薄羞怯。
   这是你曾经跟我无数次描绘过的长路，长长的甬道两侧是灰色古老的城墙。我来来回回的走过，抚摸着被岁月风化的墙砖，有灰色的齑粉粘于指间。这些都是浸染过战火血腥洗礼的痕迹，如今被时间盐蚀，渐渐的被人遗忘。然，它自有自己存在的方式，沉默的，不动声色的站在那里，不悲不喜。
   我细细的聆听它传递来的语言，用心感受你走过，抚过它时是怎样的心情。轻轻的靠在它身上，有一刹那，感觉真实的你就在身侧，扬头看见你温润的笑脸和平静的眼神。
   爱上一个人，就恋上了一座城。
   四月，我来到你的城，并不打算让你知晓，我只是来赴一场没有对手的约会,一个人的约会。
   悄悄地走近你，如一场蹑足而来的春雨，掀起你的帘栊，只瞄一眼便好，而后在太阳尚未升起的清晨，消失在无声的风里。



【贰】

   坐在公园绿色长椅上，脚下的石缝里冒出层层的绿意，矮矮的叶间竟有一朵小小蓓蕾。是一朵含苞的雏菊。这是你最喜爱的花，我一直都记得，你说，喜欢它的花语，等待的爱。有等待就说明还有希望。你相信生活里还有诸多可见的希望，给你前进的理由。
   坐在这排长椅，四十五度仰望，隔着五百米的距离，是你的窗口。我轻轻浅浅的呼吸，气体浮动在周遭，它掠过花花草草，从窗缝而入，兜兜转转间进入你的肺里。我虽然没有见到你，而我的呼吸已经完全融入了你的呼吸。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走进你的身体？
   你说，每日清晨你都会来这里晨练。我可以想象逆着拂晓微光，你轻快的在园间慢跑，濡湿的发梢驯服的贴在额头，疾风掠过额角。你或许还会和熟识的人打着招呼，而后微笑擦肩。想到这里，我简直都要嫉妒起他们来，你我竟比不得路人。他们尚且真切的与你相视而笑，而我只是在梦里见过。
   抬眼，天光破晓，我匆匆离去，怕是与你来晨练的路上遇着。我是如此不情愿的挪开视线，那扇已经打开的窗口，里面的人儿，想必在穿衣洗漱，一刻钟后，或许便会沿着我来时路行一遍。你是否会嗅出我的气息，察觉那个爱你的女子曾经来过？哦，不必了，既然你我注定不会被现实的美梦收留，见与不见，又有何异？

【叁】

   这座城市年轻而古老，时间在这里模糊不清。路边既有古时建筑，也有随处可见的哥特式建筑，尖尖的房顶，盘旋的白鸽。路上行走的高挑的女孩，穿着最流行的服饰，凝脂般的脖颈凛然，骄傲的像是天鹅。你说，这座城是宽容的，慈爱的。所有被认同或不被认同的物事，都会在这里被收容。
   其实你忘了我们，我们之间的爱是唯一不会得到宽恕和疼爱，即使在这座北方最漂亮的城。
   我们的爱可以在空间里逃亡，却逃不过现实的操手。逃不脱命运的枷锁，只有成全道义上的圆满。我太清楚我们之间的存在的困难，不止是你业已垒砌的围城，也不止是空间的距离，只因你我俱是不彻底之人。义无反顾纵然痛快，却会置你于风口浪尖，我不忍。与其伤人，不如自伤。
   你说，此生如果遇见，一定许我一世华彩。我信，却不敢。

【肆】

   一年前，于网络之上的狭路相逢。我未曾预料你会是我此生的劫难。
   你喜欢宋词的迤逦，我却独爱安妮的颓废。你喜侍弄花草，我却连一盆仙人掌都养不好。你作息有时，我却白昼黑夜日日颠倒。你我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十多岁年龄的沟壑。
   不知是你成熟的年岁背后仍有不老的童话，还是我年轻的韶光深处怀着苍凉的心。你我之间的对话，从来都畅通无阻。无数个次思想上的交锋，我们像是无惧的勇士，对彼此杀伐征讨，最后却又在会心一笑间握手言和。
   恍惚居于漆黑森林里，有一条隐秘的通道直指对方的内心，而那把钥匙只攥在你我手中。黑暗背后的那些疼痛，那些眼泪，那些不安，只有你懂，我懂。
   对于我的文字，每一篇你都会仔细的看。看过之余，总是一语击中破绽。每当这时，我都会为之气结，发誓不肯再理你。却又在你软语相加下，缴械投降。

【伍】

   你常常会放那首《写给海洋》，在空灵缥缈的乐曲中，你用蛊惑的音色笑言，来吧，我带你去看海。
   你说，你喜欢冬日的大海。褪去了浮华喧闹，褪去了游人的打扰，海在阳光下是安详的，裸露着宽阔的胸怀，慈悲如睿智的老人。
   而今，我来了，我来看海。却不是在冬天，也没有你的陪伴。
   早春的大海，依然有些落寞。淡泊的阳光下，海面蔚蓝，泛着金光。偶有白色海鸟低低的掠过海面，盘旋着升空，不复可寻。海面依然无语，远处有灰色的云层堆聚，在海天交界处对峙。
   空气潮湿腥咸，风在耳边轻轻的叹息,心突如其来变得肿胀疼痛。在浩瀚的大海面前，生命卑微如尘埃。潮水覆没处，一切变得干干净净。卑贱的，高贵的，肮脏的，都会一股脑的被浪卷走，不留痕迹，没有什麽永恒留存。
   面对生死我们尚且不能做主，遑论那些身外之物。缘分早已经攥在命运的掌心，它用讥讽的口吻要我去猜。而我早已看穿了它的底牌，遂微笑释然。既然我们已没有半点选择的权利，降卑，顺服何尝不是最好的承受。
   诚如我们的爱若无法抵达最美的迦南之地，选择放弃反而能更接近生命纯净的本初。到那一天，我们若相见，还可以平静的对视，饮茶，聊天，那将是最美的画面，甚于此刻痛苦纠结的美丽。
   海面起风了，紧紧的拥住自己，闭上眼睛，扬起头，阳光灿烂流泻，泪蒸发在唇角，只余下咸涩在心内咀嚼。



【陆】

   掌灯时分，这座城市流光溢彩。四周是喧闹鼎沸的人群，混乱而快乐。餐厅里侍应生说，附近的广场或许会放烟花，可以去看看。摇头，一个人的时候最是不该去看焰火，那种绚烂极致后的落寞，会轻易的将人击垮。徒留满地的悲伤，却没有谁可以为谁收场。
   打车行至机场，九点的夜航，离开这座城。
   坐在灯火通明的候机大厅内，呼吸着浑浊温热的空气。透过大大的落地窗，看到夜色苍茫中，一架架飞机像白色的大鸟，无声起落。一些人来了，一些人走了，路过，见证某些悲欢离合。
   突然很想给你打电话，想知道在空虚生命里，你不应只是幻觉。
   电话那端嘟嘟的响过，我开始有些懊悔。
   数秒后，低沉的音色穿过电流，一向内敛的你竟有些激动，是你！
   张口未语，泪已喷薄而出，无声坠落于空气中。很想说，我在你的城市，很想说，我想见你，很想说，我想一直陪着你。太多的情绪汹涌在胸口，却无从说起。只得用手拼命的拍打听筒，回应你的询问。
   努力调整，扯着嘴角，用极平淡的口气说，一个人在家看电影，结局好烂，惹人掉眼泪。
   你轻轻的说，晚安。我轻轻回，晚安。
   原来，告别一个人，可以如此简单。只听见心底某些东西破碎时发出细小的声响。
   坐在明亮的机舱内，把头靠放在窗边。屏住呼吸，倾听飞机不断呼啸加速的声浪，而后在蓦地脱离地面，攀爬上升。飞机在这座城市上空无声划过，没有痕迹。晚安，这座城。
   四月，无处告别，因为没有谁可以让我降落。
   你已是我回不去的原乡，且敛半世痴狂，把思念锻做四月的弯刀。踯躅流离在朝拜的路上，只身单刀，赴这场无人来和的风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