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记忆，终是残梦一场。

红桃六

淮河之上，数舟近畔停泊，烛影摇红，蜡泪星星点点。我坐在薄如蝉翼的帘子后面为人抚着琵琶唱曲，左侧的四扇屏风上被人绘上浅浅深深的梅兰竹菊。轻弹细弦缓缓乐声悠长弥漫，小舟的倒影摇曳在微漾的河面上，波光粼粼一如白昼。看客在琴音里醉生梦死，一滴清泪夺眶而出，悄然落在正在拨弄琴弦的十指上，滚烫到足以灼伤我。

   停顿的瞬间那看客突然睁开眯了半晌的双眸，眼神里饱含的怒气直让人背脊阵阵寒凉。我巍巍颤颤扶起身前浅紫的帘帐，迈着碎步前去致歉，哪料尚未及步到他跟前，一杯热茶迎面泼来。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也只能挂着讨好的笑拼命的说着对不起。碧螺春在此刻失去原本的馨香，水泪混杂，满心委屈犹然而生。

   酡红面庞上，几片经水浸泡后的茶叶零乱的挂在额角和发鬓。眉心那颗朱砂遇水即化，洇红了紧锁的眉头。脸颊上的浓艳胭脂略显斑驳，想像得出我是多么的狼狈不堪。

   看客却并不解气，随手拎起茶几上的香炉就朝我这方掷过来，不偏不倚正中我的裙袂一角。迷迭香的气息萦绕着整个船舱，迷蒙泪光里睨见夭姐闻声赶来。

   夭姐其实是这块地头的鸨妈，她刻意挨着那客人的肩头轻蹭，又是三言软香浅语就将那人劝住。她的娇媚不似滥俗风尘女子那般粗劣，是一种很精致的妖艳。入静香苑以来，夭姐不知道为我挡去了多少灾祸，内心对她的感激溢于言表。

   待送了那客人离去，她便拉着我的手齐坐在檀香椅子上叙谈。

   “莫姬，那沈郎离去的日子有多久，你可曾记得？”夭姐一脸静默的打量着我，似乎要将我看穿。

   “已足足三年了，那年我正值碧玉年华，而如今花信之期渐近。若以黄花比人，那么我已是昨日黄花了。”
  
   “那我问你，你可曾怨、可曾悔？”她又接着问道。

   “也有怨呵亦有悔，只是若深爱一个人，这怨与悔也只能和血泪吞下肚去。”目光游离穿过众物径直落在彼岸的河堤上，旧时我曾在那里将沈郎送往那繁荣盛地。一别三载，他曾说荣归故里要将我迎娶却尚属梦境。

   “你一如三年前那样执拗，我也不逼你，夜有些深了，早些歇了吧。”说完这话，夭姐便扭着杨柳纤腰下了船，忘着她的背景良久，直至那抹淡影与迤逦的烛光重叠，眼里模糊一片才将目光拉回。从袖里端出沈郎离去前赠予我的一方锦笺尺素，墨香四溢。

   {若我荣归，莫姬与君生偕首白头。}

   {若我不归，莫姬与君生两两相忘。}

   犹记得初见，你一席白衫将我蛊惑，携手并肩坐在河岸看日出的记忆那样深刻。你用丝帕将我双眼蒙起拉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诉说让我相信你，巾帕被你掀下来的那瞬恍恍惚惚，满眼所见阡陌花开，白愧飘香。这样缤纷的季节里，遇见你就注定要怀惴着斑斓的梦。彼时我们衣衫裙裾随风飘扬，自你作别后，那一幕无故被默化成黑白背景，我哑然失声。

   六月的槐树花开甚好，你与我背靠背坐在青草地上彼此缄默不语。我悄悄把头歪过去看你温书的样子，眉目清秀如你是我一生再无法遗忘的梦靥。槐香里你梦想的羽翼分明正展翅待飞，纵观苍穹，许许多多的未知才是你追寻的方向。那日在庭园里踱步徘徊，脑中所想毫无头绪，若我央求你留下，你便别无选择。

   沈郎，看到你清澈的眸子我竟不能硬下心来。我为你凑齐盘缠送你到渡口赶往那一盛地，道别那刻你从怀里将那一纸素笺递到我面前，然后决然的坐到阴暗的船舱里去。天色灰暗，一场大雨即将来袭，船夫将船急急离岸。小船之影，愈来愈淡最终消散在河的那个拐角。

   我坐在渡口眼见着那朵乌云从那端飘至头顶，大雨里我孤座在阶台上，泪水决堤。沈郎，莫姬的沈郎，身边亲昵之人云云，说你会一去不返，从此眼里只有功名利禄。

   而莫姬偏执的认定你的柔情，就像那些与你一起的细枝末节注定让我碾转反侧一般。在梦里做过众多关于你骑马荣归的场景，那眼眸神色依稀还是当初那个沈郎。

   又是一年六月晴，我倚在静香苑的阁楼上观望阴晴云薄。只听到街市上众生嚷嚷公主与附马新婚游街来了，马蹄声响起，我抬头望去，粉色幕帐里端坐着两人，看不清脸庞。却在此时公主将薄纱挽起，手中茶杯应声落地。那公主温婉可人，我不曾相识，而她一旁端坐的附马分明是你沈郎呵。

   泪成行，凝噎无语。

   马蹄声渐渐薄弱，一下一下却仍是踏得我心生生的疼。人说，富贵流云可遇不可求，如若遇到舍命追逐之。六月的断章，因了富贵二字疼痛异常。佯装着坚强，继续等我的沈郎归来，只是遥遥无期罢。

   其实足够了，莫姬只是在风尘里的一粒细沙，遇见沈郎已是上天悲悯于我。

   {问我有何求？无欲无求。}

   {问我有何愿？相思倾尽。}

   淮河舟上冬雨缠绵悱恻，你且听奴轻抚琵琶把那曲儿唱：

   “落花堆阶，枝头凝碧，凤箫吹断江南。从忆别离，有恨趁风前。我有灵星双目，望不尽，楼外青山。悔不悔？栏杆拍遍，无语问苍天。

    青颜，只望着，芦花深处，笼水云烟。香汗落青池，鹤影翩翩。拟将一生年华，都付于，高卧长眠。恐消得，诗前病酒，褪尽旧衣衫！”-[满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