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惦记你，我的奶奶

yoyojenny

       去年腊月，我的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面对满堂儿孙的哀哭，她再也不能伸出粗糙皲裂的手为我们抹去眼泪。
　　奶奶悄悄的走了，如同七十五年前悄悄来到世间的那个生命一样，低调、从容。而我，作为奶奶最疼爱的孙女，却没能参加奶奶的葬礼，心中永存遗憾。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惦记我的奶奶，我多想跪在她的坟前，以白发触地，倾诉我的思念，让她看见我，听见我，在黑暗的地下感受到一丝世间的温暖。
　　奶奶出身贫寒，自从嫁给爷爷，就一直是走在厨房，走在田地，任风雨腐蚀容颜，任青丝变成白发。记得我小时候，奶奶在田间干活总爱带着我，她每次要做农活了，总是要先回头叫我一声“儿子”，听到我的回音，她会很安然地转过身躯，挥动双臂，去挖我们祖祖辈辈靠它吃饭的黄土。奶奶唤我为儿，我至此都很感动，把一个孙女当做儿子去呵护，那真是一种什么的感情呢？奶奶在田间耕作，我就在四周抜那些牲口可以吃的青草，奶奶每次在干完农活的时候，总要割很大一捆青草回家喂驴，那么瘦弱的一个女人，肩膀上竟要承受一百多斤重的青草！每当她从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从后面给她微小的一点力气，奶奶站起来的时候总会笑盈盈地掏出手帕，为我拭去汗水，为她拭去汗水。多少年来，那个被青草压弯身躯的背影，那个手帕上沾满汗腥味的气味，在我脑海里从未逝去，奶奶的味道就是那股汗腥味，那股青草味。
　　奶奶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生活是艰辛的，繁琐的家务一般都是女人做。奶奶除了下田，还要承担一家老小的日常生活。日子再怎么繁琐，奶奶对我从未发过脾气，每天下去放学，我可以听到奶奶打骂二姑的声音，可以听到奶奶谴责牲口的牢骚，但从来没听过奶奶抱怨我不懂事的声音。我最喜欢吃奶奶做的饭了，每次看见奶奶家的烟筒不冒烟了，我就赶紧往奶奶家跑，一进屋，奶奶保准正在吃饭。奶奶坐在炕头上，总是说：“我就知道我儿会来吃饭。”说完总是把一碗热腾腾的猪油拌豆面呈给我。有一次，去奶奶家吃饭，看见家里的狗饿的慌，就悄悄地端了一碗面给狗吃了，奶奶发现以后脸上竟然淌下了泪花，说：“我的憨儿，那是奶奶舍不得吃，专门留给你的呀！”。那个年代，能吃上猪油那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而我却把那碗拌好的猪油面就轻易给狗吃了。奶奶没有生气，一直说，小孩子不懂事，长大后就懂的节约粮食了，说完就开始笑，笑容慈祥如同冬日里的阳光。奶奶总是以她宽大的胸怀包容着我们几个孙子的一切。其实奶奶的味道，更似那一碗猪油拌豆面，黏黏的，腻腻的，细细的，香香的。这种味道一直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这种包容一切的宽大胸怀最终成为我们姐妹后来特别重要的品格！
　　奶奶特别喜欢给我讲故事。不过奶奶所讲的故事根本没有我在课外书上看到的那些名篇生动精彩。但我还是非常喜欢听。奶奶所讲的故事大部分我都已经忘记了，但是奶奶讲故事的风格我却记忆犹新。记得奶奶讲故事的时候，每次讲到最后就会转移方向，开始述说自己当年的艰苦生活，而在讲述过程中只要说到没有粮食吃整天都挨饿的情景时，奶奶就会忍不住老泪纵横。每次看到奶奶伤心难过的样子，我就会毫无缘由地跟着哭起来。起初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会突然流泪，也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往事。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她的一生收获了很多苦难，但她却用坚强和仁慈把苦难酿成挚爱，捧给她的亲人。
　　爷爷去世以后，奶奶的生活变得有些孤寂，还有一个未成事的二姑需要照顾，其他三个儿女虽然已经自立门户，但日子过的也不怎么样。由于很多很多的缘故，奶奶在城里重新找了一位爷爷，在过去农村传统的观念中，奶奶似乎违背了很多常理，走了一条全村人都认为不应该走的路，但是这条路却改变了奶奶在农村所受的那些艰辛。
　　奶奶居住在城里的老屋和我们离得很近，我一到星期天就去看奶奶，奶奶问我话题最多的就是她的亲生儿女们。爸爸是奶奶的养子，在奶奶的心里爸爸的地位是始终排不到前面去的，但她对待我们姊妹几个却像亲孙子一样。每次看望奶奶，她都受宠若惊，喜孜孜地颠着脚忙里忙外，竭尽所能地端出最好的菜蔬，见我不想动筷时，她的眼神里竟充满了乞求。在每次离开时，她的眼里总是流露着担忧，总是不停地念着她最疼爱的二叔的小名，总是让我多问问二叔家的情况。我有时候心里有点不平衡，因为我爸爸对她再好总是得不到她的偏爱，但是从人之常情上讲，奶奶的心里所呈现是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奶奶在我跟前唠叨她的亲生儿女，虽然有些婆婆妈妈，但这些都是她老人家发自肺腑的话语，这些唠叨中凝结了一个母亲的温暖和惦念。
　　我从未认真想象过奶奶的内心世界，就像我不会在意一只蚂蚁的哀伤。我一度认为她改嫁的原因还是为了她的儿女们。为了不给儿女更多的拖累，为了能多照看我们几年，她才选此路。每一次和她相处，她总是长长地叹着气，我知道这是她对生活的一种无奈的反映。在人多的地方，她总是沉默，因为她无处诉说。
　　奶奶就这样在叹气中，在沉默中挂牵着我们每一个人。每次过年回到家，子孙们团聚在奶奶的身边时，她总是一个个的嘘寒问暖，这个生活怎么样，那个找到工作了没有，小孩子都过得怎么样，一个个事无巨细的。每次听到都过得很好的话语时，奶奶总会露出灿烂的笑容。在大家都到齐的时候，奶奶总不忘告诫我们说，在外边要好好干，做人要老老实实的，不要油嘴滑舌的，对待人也要真心。奶奶的挂牵用仁慈酿成，捧给儿女，捧给她的几代亲人。她倾尽所有，无论那些被爱的人有着怎样的忘却和背叛，她都义无反顾。这就是一位母亲，一位别人认为她是卑微的；认为她只会漠然承受；认为她的心是麻木的；认为她只有粗糙的双手；只有挂在斜襟大褂上如同抹布般的手绢，只有灰白凌乱的头发的母亲！
　　奶奶的后半生基本在挂牵中渡过。儿孙们渐次离她远行，撇下满脸皱纹满身伤痛的她与孤寂作伴。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任何人，她的眼中总是含着太多的不舍和祝福。电话中一声声温暖的叮咛和嘱咐总是暖到心里，让在外打拼的我们都是感受到来自家里的温暖和祝福，再多的风雨也能够从容不迫的应对，再多的冷暖也能够心平气和的接受。因为我们后方有一个和蔼可亲的奶奶的牵挂。
　　奶奶低调的走了，带着对亲人的牵挂和思念。同样，奶奶的音容笑貌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也是历久弥新、深铭难忘的。不管经历多少的风雨变迁和世事辗转，奶奶的话总会深深的记在每个人的心间。每次我回家总会惦记着有这么一个盼望我回家的老人，如今这一切只有在梦中去寻找她的影子。
　　我没能参加奶奶丧礼的愧疚在一年以来一直折磨着我，于是我想写点文字纪念她。我知道这种方式的矫情，对于一个离去快一年的亡灵，一个不识字的亡灵，这样的祭奠方式简直是一种糊弄。与其说是写给她，不如说是写给自己，写给我始终不能安宁的心。想到奶奶在离世前的一身病痛，我敲击键盘的手便不住地颤抖，深深的愧疚啃噬着我的心。作为她最宠爱的孙子，我没有伺候她一天，就是连最简单的祭祀都未曾做到。我揪住自己的头发，一遍遍自问：我拿什么惦记你？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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