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池塘

burning，

我家大门前是一块场院，半亩大小，四四方方。
　　
　　 场院前边是一条马路。南边通往县城，北边通往邻县的一个镇子。
　　
　　马路的东面是一个池塘。长方形，三亩左右。后来读诗读到“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时候，心想：我家门前的这个池塘除了比朱老夫子诗中的这方池塘大几倍之外，其余竟然与之几无二致。这方池塘不会是在宋朝就有了吧？
　　
　　池塘的北面通着一条小溪。溪水清且涟漪，汩汩注入池塘。溪水向北蜿蜒几里地，直通向村东北面的拒马河。池塘北端小溪的上面是一座石桥。说是桥，其实是一座汉白玉石碑。石碑是从村北的一座废弃的破庙中抬来的（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石碑被县文化馆当做文物运走。这时候池塘已经干涸很多年了），到了夏天，如果连续下几天大雨，石牌被冲洗的干干净净，那上面的字迹就清晰地显露出来。
　　
　　池塘的南面也是一条小溪。小溪淙淙铮铮，七拐八绕，穿村而过，流向了村东的拒马河。我上小学的时候，都是沿着这条小溪走向学校，再走回家里。印象中，小溪的西岸，有一棵老柳树。老柳树的干黑黑的，很粗很粗，我们好几个伙伴手拉手才能合抱它。每一年，它都有很多很多的枝条死去，但是同时也从枝干上窜出很多很多嫩黄嫩黄的新的枝条，像一面面旗帜似的迎风飘摇。
　　
　　池塘里一年四季都有水——春冬时水浅水少，夏秋时水深水大。但是不论水深水浅水大水小，池塘里的水都很清澈——清澈地能一眼望到池塘水底的水草和鱼虾青蛙......池塘水最深的地方有四五米，浅的地方也就是刚刚能够没过我们的肚皮。
　　
　　池塘的东岸是一行柳树，西岸则是一色的大青杨。大青杨枝繁叶茂，高耸入云。喜鹊、黄莺常常在上筑巢。柳树也就是有碗口粗细，绽黄摇绿，带露含烟，参差披拂。万千枝条如同少女的长发一般飘逸，又如同一道道黄色的瀑布从半空泻到了池塘里。当然，在高高的柳树枝头，也时而会见到一些燕子和黧鸡儿之类体型较小的鸟儿在上面起劲地唱歌。
　　
　　几乎是我打刚记事起，池塘就成了我和伙伴们的乐园。
　　
　　春天来了。池塘脱下了僵硬的白色冰的外衣，换上了柔软的绿色的新装。池塘边上的杨柳树也渐渐吐出了嫩芽，就像是人的眼睛一样。渐渐地，杨柳的枝条柔软了，这时候清明节也就到了。每逢清明节这天，学校都要组织村小学的学生到离村子五里地之遥的一处烈士墓地去扫墓。于是，在扫墓的前一天傍晚，我们都要到池塘东边的柳树上去折一些枝条，在枝条上再缠上一些铰成条状的白纸——这样，祭奠革命烈士用的雪柳就做成了。那时候，由于池塘边上柳树的枝条又柔软又长，因此班里的一些同学的雪柳也是由我们这几个住在池塘边上的同学做的——有时候是老师派下任务，有时候是同学的央求。
　　
　　在池塘里钓鱼是很好玩的事。有时候，我们还经常进行钓鱼比赛——看谁在一下午钓鱼最多或者是钓上来的鱼最大。
　　
　　钓鱼竿是用长长的柳树枝做的。先在树下看好一根长长的拇指粗细的树枝，然后脱掉鞋子，把褂子的前襟系在肚皮上或者是干脆就脱下来，再在两个手心里“呸呸”吐两口唾沫（防止打滑），然后就如同壁虎一般噌噌地爬上柳树，伸手或者是用镰刀把选好的树枝撅（砍）下来。接着就是把柳树皮剥下来，在阳光下晒干，一根白白的钓鱼竿就展现在了你的眼前。当然，钓鱼光有鱼竿不成，还要有鱼钩。鱼钩也是自己制作的。一般都是用家里做针线用的缝衣针做成（也有用大头针做的）。先把缝衣针在燃着的煤油灯（那时候还没有电）的火苗里烧一会儿，等到缝衣针的针尖烧红的时候就迅速地抽出来，把烧红的针尖在一块鹅卵石上弯成钩状——这样一个钓鱼钩就做好了。接着，找来一些布条和线，一头拴住鱼钩，一头拴在鱼竿上，再在离鱼钩大约一米处系上一个用高粱杆做成的浮子。这样，一个完整的钓鱼竿就算是做成了。
　　
　　钓鱼的时候，我们往往是把地点选在在池塘的东岸。这里一来是安静，二是挨着庄稼地，地里蚯蚓多，好挖。我们顺着岸边排成一溜儿，十几根钓鱼竿的线和钩齐刷刷地甩入池塘里，然后就是屛神静气瞪大眼睛看着浮子的动静。鱼咬钩了，浮子沉下去了！沉住气，要等着浮子被拽进水里一两尺深的时候再啪地一甩杆，这时候，一条小鱼就会咬着鱼钩在河岸的地里活蹦乱跳，这时候，也会响起一片欢呼声。有一次，我曾经钓上一条半斤来重的鲤鱼，获得那次比赛的冠军，惹得小伙伴们好几天眼红。
　　
　　夏天到了。这时候的池塘就成了我们孩子们的世界。几乎整个夏天，池塘里都会有我们的身影。我们这里的方言，把游泳说成“打澡洗”。后来我上了大学中文系，无论怎么考究，也没有找出把洗澡说成“打澡洗”这一词汇的由来。当时，我们对“打澡洗”的理解很简单，那就是：我们这些孩子在池塘里洗澡与挨大人们的打可能有关系吧。
　　
　　每当夏季来临，大人们都会郑重告诫我们：不许随便去池塘里打澡洗。大人们不让我们去打澡洗当然有他们的一大堆理由：什么水大啦，怕淹着啦，怕被水里的水长虫咬着啦，怕被水里的淹死鬼勾走魂儿啦......等等等等。但是，纵然有一千条理由，也挡不住池塘对我们的诱惑。且不说天气热的我们汗流浃背，也不说大哥哥们在池塘里对我们的招引，单是那一池塘的粼粼波光，那池塘里的喧闹的小鱼儿和岸边的呱呱叫得青蛙，就足以把我们的魂儿给勾去了。于是，即使冒着被大人们发现挨一通打（也就是按着屁股打几下，疼不到哪儿去）的风险，我们也要在午饭后悄悄溜出家门或者是背着书包以做作业的理由堂而皇之地走出家门，然后脱掉裤衩背心，一个猛子扎进池塘，在水底憋住一口气，游到池塘中心才冒出水面。
　　
　　比赛是免不了的。有时候是比谁的猛子扎得长，有时候是比谁能一口气游到池塘的对面，还有的时候是比谁敢站到最高处的那根伸到水面的柳树的枝桠上往池塘里跳.....
　　
　　有时候也打水仗。往往是分成两拨儿：一拨儿扮演解放军；一拨儿扮演国民党。以池塘中间的那几丛水草为界，随着一声“打”的口令，两拨人就开始往对方的阵地上进攻。使用的武器就是水唧筒。随着一道道水注在池塘水面上空交织碰撞，一场“战斗”也就开始了。这“战斗”往往是十来分钟就结束了。因为只要有一方的人率先冲入对方阵地，就是赢了。如果是“解放军”赢了那还好说。如果是国民党赢了，扮演解放军的那一拨儿人就不服气。
　　
　　最有趣的是捉青蛙。捉青蛙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使用扎枪扎；一种是晚上用手电堵。扎枪也是我们自己做的。也是一根虎口粗细一丈来长的柳木或杨木棍，棍的前端绑上用铁丝磨成的尖尖的“钎子”。手里提着扎枪，蹑手蹑脚地在池塘岸边走，发现伏在岸边草丛里的青蛙，就慢慢地把扎枪伸进草丛，对准青蛙，猛地往前一扎，枪尖就扎住了青蛙的大腿或者是胸膛等部位。然后，把扎枪高高举起，任凭枪尖上的青蛙瓜瓜乱叫做垂死挣扎状。
　　
　　晚上用手电堵青蛙就相对容易些。那时候，不是每个家庭都能有手电。我的记忆中，我们一个生产队，就是队长家里有一个装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因此，队长的儿子也就成了我们所有孩子巴结的对象。因为晚上堵青蛙的时候，挑选谁去完全由队长的儿子说了算。
　　
　　吃过晚饭，我们在池塘边聚齐。队长儿子拿着那个装三节电池的手电筒来了。他俨然一个司令一般开始布置任务：某某管捉，某某管递装青蛙的袋子，某某负责提着袋子......当然，负责打手电的是队长儿子。有时候，他也把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交给我（这算是对我让他抄我的作业的回报）。分派完毕，一行四五个人悄悄地沿着岸边走。手电的光芒在暗夜里显得那样的耀眼，宛如飘忽不定的幽灵一般。忽然，手电的光束定格在了一处，光圈中心蜷伏着一只青蛙。那负责捉的就会饿虎扑食一般扑过去，双手攥住青蛙。那负责递袋子的就会及时把袋子递过去，攥住青蛙的手伸进袋子再抽出来——青蛙就留在了袋子里。有时候，一个晚上（一般11点前就回去了）能够捉到几十只青蛙。
　　
　　人们却并不吃捉住的青蛙。因为那时候家里都没有油（有一年，我们队最多一人分过七斤花生油，那在当时就算是不得了啦）。一般情况下是把青蛙喂了鸡鸭之类的家禽。
　　
　　等到真正发大水的时候，我们就不再打澡洗或者是捉青蛙了。那些年，几乎年年都要发一两次水。如果一连下几场雨或者是连续下几天雨，池塘里的水就会漫过西面的马路，直接逼近我家场院。我记得有一年发大水，水位都几乎和我家的场院齐平了（场院要高出马路一米多一点）。
　　
　　这时候，我就会站在场院上看水。池塘已经淹没了东面的土地，变成了一片汪洋。原来清澈的水流这时候已经是浑浊不堪。水面上还不是飘下来一只羊或者是一头猪之类的牲畜。水流就如同发起冲锋的队伍一样，急急地顺着马路朝村里冲去。听父亲说，我们这里发大水最大的一年是1963年，水流已经漫上了场院，差点就进入了我们家的院子。后来，我看电影《战洪图》，说的就是这一年海河下游的天津市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洪水的事。当时我就心想：连我家地势这么高都险些遭水淹，那作为海河入海口的天津水势之大就可想而知了。
　　
　　到了冬天，池塘就会结一层厚厚的冰。这时的池塘就成了我们的滑冰场。我们在冰上滑来滑去，有时候也在冰上抽馋老婆（也就是陀螺），偶尔也会砸出一个冰窟窿钓鱼。下雪了，我们就到池塘上堆雪人打雪仗。有时候即使摔得人仰马翻，但也是其乐无穷。
　　
　　这就是我家门前的那个池塘，那个曾经给予我们无限欢乐和回忆的池塘。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拒马河开始断流，池塘里的水也是越来越少直至干涸。
　　
　　现在，这个池塘已经彻底消失了。在她上面，人们已经建起了一座座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