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

红桃六

我还记得陆大豪用肥皂水吹出的泡泡，阳光在午后变得愈加安静，那些泡泡就泛着五色的纹路飘散在空气里，然后一个又一个的“噼啪”炸开，摔在地上激起的一块块淡淡的水渍，也很快被贪婪的土地吞噬，消失不见了。

我还在拼命地追逐着那些没有消失掉的泡泡，跑过了香樟树，错开了流动的绿，直到最后一个泡泡也蒸发在空气里。而当我转身，却不见了陆大豪。

天也变得灰暗，我怀抱着的布娃娃漂亮的大眼睛也蒙上了层薄雾。我的记忆从那刻就已经脱离了轨迹，时光的烟圈被点燃怠尽，成了碎碎的灰尘，路过的风一吹一摆，就也像那些泡泡，找寻不到踪迹，我把自己埋葬在了那些个离夏天最近，也最远的坟墓里。

那座城市是寂静的。纯白色的帆布鞋像融化了的白色奶油。又是一个下雨天，巧克力色的板油路面就是一块无比巨大的蛋糕。路边的香樟树在经历了雨水点缀后，绿意在叶片的流动得更加活跃。

向左转，坐公车经过四个汽车站，向右转，从旁边的胡同拐进，三分钟的跑步前行后便是学校。学校的围墙上长满了绿色的爬山虎，枫叶似的叶片，四季变不作红色。

我喜欢借来同班女生的小镜子，然后紧张兮兮地瞄向镜子里的自己，左边的眼睛是单眼皮，右边的眼睛是双眼皮，小巧高挺的鼻子，嘴唇的线条不是太过清晰却不失可爱，女生通有的白皙皮肤。我喜欢把脸孔朝向窗外，看着学校操场上众多树木中那株独属的香樟。

“穆林，我想在明年的这个时候重新遇到你。”我记着的，陆大豪说的那句话。

“穆林。”教室门外的江小杰笑得一脸甜蜜的叫着我的名字。他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把手伸出来。”

“哦。”

“亲爱的，我爱你。”江小杰亲了亲我的脸，把两只草莓口味的水晶之恋果冻放在我的掌心上。

江小杰会在我放学后，骑着他那极为拉风的山地车载我回家，一路上哼哼唧唧万年不变地唱着那首《江南》。柔柔的调子，低低的声线。他知道我喜欢这首歌的原因，虽然我不说。

笼罩在学校上方的天空总是在无尽苍茫的黑色中泛着淡淡浅紫的微亮星光。闭着眼睛就可以听到风吹过草丛时发出的轻响。那滞留在宇宙之外的半个蓝色星球，隐约透露着海水的咸味。手机的屏幕上，主题带着墨绿色的纹路散发出光芒。

“确认，那么穆林，我，爱，你”屏幕上的那个小巧的信封转了转，手机系统中那个干巴巴的女音就用同样生硬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将这几个本应带有浓重感情感色彩的字读出。

“呐…早点睡，安。”按下发送键，墨绿色的光芒也紧随着沉淀下去，我踢踏着蓝色的棉布拖鞋，一头栽进奶白色的席梦思床垫上。

下雨的天空还是很干净，坐在教育里透过窗子看到细细密密的雨滴连成了薄雾。有着长尾的蓝色喜鹊在香樟树的枝头避雨，长长的喙不时地摩擦着纤细的枝叶，叶片扑簌簌地落下，它却仍旧像是不满足的样子抖了抖华丽的尾羽，耸着胸前粘在一起的白色的羽毛，雨停了，又扑落落地飞走，太阳光高高地挂在它刚刚栖息的枝头上方。渐渐的，积在土洼里的雨水也开始分离，慢慢的蒸发到空气中，然后被压制成了厚厚的冰块，凝结在我心脏里仅存温暖的地方。

傍晚，八点38分，头顶的天空一如既往地变做细腻的浓黑。“穆林我亲爱的，记得乖乖吃晚餐。”手机的屏幕明亮了又黯淡。百米之外的空地，漂亮的球形孔明灯在蜡油纸颜色的笼罩下燃出红色的火焰，而视线所能触及的尽头是浅紫色的暮霭，红光明明灭灭，直至不见。

“穆林，穆林！这是江小杰给你的朱古力。”小知扬了扬手中的盒子，凑在我的耳边，“林林，他是真的喜欢你诶……”

“穆林！穆林！喂！…你在想什么？”她漂亮的手指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额…”

“好了啦！不打扰你的沉思了，中午找你一起吃饭，记得等我哦！”

“嗯。”

我喜欢的是一碗简单的稀饭，干净的米粒会浮在乳白色的米汤里。身旁的小知突然从盘子中丢来一块红烧排骨，白色的平静被鲜红色不成规律地打破。

“穆林，多吃点排骨就不会那么瘦了。”小知用牙齿咬着筷子尖。我笑着摇摇头，她不知道，那些美丽的红色以及它的香味，会让我的胃，有多难受。

陆大豪，念念不忘的仍旧是这个名字，而他此刻在做些什么？又是坐在哪个女生的身边唱着那首他喜欢的《江南》？倘若有那么一瞬，我们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触得到我们的呼吸，即便是一个模糊的背影，抑或是一个淡陌的轮廓，让我不可触及，那么我还是会说：陆大豪，我爱你。

“穆林我亲爱的，我在等你。”

江小杰，我该用多大的勇气随你走下去，右手的手指捏紧了掌心的手机，宽松的学校制服被晚风吹的呼呼作响，“嘀嗒。”是眼泪哭泣的声音。

每个月末，我都会乘着公车，绕过半个城市的距离后回家。

“妈妈，我回来了。”
“嗯，你真得好好想想到底是学文还是学理，总是这样也不是个事儿，你不小了……”
“妈，我学理。”我松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诶，随便你吧，你挑的路是你自己要走的，毕竟是你自己的未来。对了！我去给你姥姥送药，你一个人在家记得自己煮饭，米洗好了都在锅里，胃不好可是自己的事…”

“知道了。”

什么又是真正的食不知味？我打开琴盒。帕格尼尼的曲风有一种幻想，有一种绝望，小提琴的四根琴弦，八个节度，升音降音，一个声部的曲调自始至终追逐着另一个声部，指板上的差距只是几毫米，而它们在宇宙中的距离又是多少个一亿光年。弓毛是光洁顺滑的，我记得老师在众多琴弓中挑选出的这只，上等的那尾，桃花心木质地。好的琴弓需配以好的松香来擦拭，运弓要平，直，均匀，要把每一个松香的粉末都揉进琴弦中，无论是一弦还是四弦。

无论是与陆大豪三年的牵绊还是同江小杰六年的等待，我们都需要用同样的方式等待一朵花开的时间，再用相同的时间陪伴它凋败。我对你的喜欢一直很安静，轰烈而安静的起始，悲伤而安静的终结。就像那年我塞进陆大豪书包里的大袋大袋的零食，就像江小杰会每天送我的朱古力。那些的那些都会会变成薄凉的尘埃，跟随着香樟树凛冽的清新气息一同呼吸。

模糊了的璀璨星空，白茫了视线的云朵，一切都是如此安静。甚至连蛛网也在墙角的缝隙里沉寂，风又吹散了空气。那么它是否将永远带着香樟树的气息，抚过那些泥土和记忆。

我想在下一个转角时将你拥抱，用属于我们的，最完美的姿态。手机上白色的小信封又转了转。

那么穆林，我爱你